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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章 河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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桐廬鄉說遠不遠說近不近,地處臨安府西北,依山傍水,還有條富春江斜貫其中,是難得的鐘靈毓秀之地。越上風上水的好地方,天地靈氣就越足,雖滋養一方水土,也難免招來些邪祟作怪。

一介身懷六甲的婦人,之所以不顧危險跋山涉水求告而來,實在是走投無路。

姚氏本出身書香人家,因故鄉遭災,父母雙亡,逃難途中偶遇後來的夫郎岳和,言和意順便成了親,定居桐廬,打魚為生。家境雖無多大的富貴,也算殷實,就這麽過了幾年清平安樂日子。

誰知命途多舛,她那夫郎在一次出水打魚時,竟被出沒在滄浪水的河妖所害,屍骨無尋,可憐姚氏孤苦伶仃,腹中孩兒尚未落地就成了新寡。

河妖肆無忌憚為禍一方,靠水吃水的桐廬鄉已再無人敢下水打魚。長久下去總不是辦法,斷了生計不是鬧著玩的,於是鄉鄰們三五個銅板挨家挨戶地湊,好容易請來一位高人做法除妖。那位高人據說本事很了得,道高足有一尺,可惜並沒幹過那魔高的一丈,被料理得落花流水,險些葬身江心。

高人有幸逃脫一命,大徹大悟了生死面前錢財都是身外物的道理,回村後便將酬金盡數退回,告訴大夥那河妖乃是條成了精的巨大鯉魚,張口就能吞下小半條江,略擺擺尾,可將一座小山大的船拍得稀碎。總而言之,他是愛莫能助。要想降服此妖,需得如此這般。於是便有了晌午卦攤前的那一幕。

我仍不解:“姚姐姐,村裏難道再尋不出個身強體健的男人來了嘛,怎會需要你一個有孕在身的婦人家這般顛簸,外出求救?”

姚氏茫然搖頭,勉力牽起嘴角,卻只擠出個不成形的苦笑:“小婦人也不知,只是那高人言之鑿鑿,說腹中小兒來歷奇特,與仙家有些緣法未竟,唯有親身來求,才有望勸動仙人屈尊一行。”

說罷,目含期待朝臨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——她滿心信望的仙人,正在接過我數錢的重任,一心一意扒拉李翁留下的金葉子。

我嘴角抽搐了下,尷尬滿得快要兜不住。不得不說,姚氏雖長居鄉野,涵養卻好得很,見狀忙把牢牢藏在懷中的布包取出打開,裏面銀角子有大有小,成色不一,內中還混雜了不少銅錢。這些想必就是所有村鄰傾囊湊出的降妖酬金。

臨淵出乎意料地擺擺手:“不必。若用這些當盤纏,無論雇車還是賃馬,走陸路到桐廬鄉起碼還得再耗上一個多月。”

我表示很刮目。一般來說,正常情況下的臨淵,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神仙。分內的責任都能讓太玄翻山越嶺找了來,才勉為其難擔待一下,身外俗務的熱鬧,基本能躺著看就懶得坐著瞧。可眼下這樁勞心勞力的閑事,他不僅答應管了,還連酬金也不肯收,看來姚氏才是真正要等的貴客。

獸拜月、仙清修、佛寂空。不管不顧見了活人便要吞吃入腹的,料也就是個根基淺薄的旁門小妖,想必不難收拾。

木船蕩悠悠,無槳自徐徐分水而行,江波聚合,映照長空。

我們趕到桐廬鄉的時候,正是個晦暗黃昏。立在渡頭擡眼瞭望,天地窒悶無風,唯有雷電暴閃,頃刻便狂雨瓢潑。浩渺煙波中,似有犀利氣機正聚集翻湧。

這麽詭異的景象,就算我沒有道行也能察覺出妖氣沖天。

我省卻一切虛禮,先將身子沈重的姚氏放歸家中候著,囑咐她告知眾鄉鄰關門閉戶,無論聽見任何動靜都勿要出來。然後便隨臨淵驅舟渡往江心,去尋那妖孽的蹤跡。

臨淵解下束發帛帶,隨手往河中一拋,陡然間,整條河面變了色彩。

深碧河流,泛起層層灰色浮沫,散發出催人欲嘔的腥膻。水中紅芒暴現了一現,河面當即下沈三尺,露出巨大的漩渦。

渦流越轉越急,仿佛熔漿漸沸,將惡臭熏天的河水燒得如同鐵水。岸邊楊柳枝條懸垂,但凡觸及水中,瞬間便焦黑枯萎,揚化成塵。

兜率真焰,神魂盡滅。人間諸般桃紅柳綠都變作灰頹。難怪他說,我們根本無須特意去尋迦樓羅,那廝自會投羅網而來。因為流落於世的第九朵兜率火,根本不在凡世,自始至終,都藏於臨淵手中。

春江已變作火宅,唯有身下這葉扁舟恬然不懼烽火如熾,破浪逼近江心。

當整條河水都變得通紅,半明半暗的空中架起了一道艷若滴血的虹橋。凝目細看,虹橋圓弧之上,還托著一個龐然大物。

想是水中燒得待不住,終於把這妖物逼得離水逃生。

不——不僅僅是為了逃生,它在反擊。

整條江水被魚妖張開的血盆大口吸起一半,泛出妖異紅光,滾燙的水珠頓時化作萬千密集箭雨,朝小舟鋪天蓋地兜頭澆下。

壓頂的黑雲被攪散得紛聚而離合,水天之中,一片繚亂。

我蜷縮起來躲在臨淵身後。

他自不動不移。

一身雪青重緞綢衣,襟袍如屏,拂袖似障,用一股龐然無形的勁氣,將化作利矢的水箭擋了回去。

虹橋環繞中的魚形逐漸清晰,一身紅鱗被掌風震得迸裂開來,淋漓濕透。那聲慘痛的哀號,聽在耳中,竟覺有幾分熟悉,再看鯉魚瞪圓的瞳仁顏色……我掩口驚呼:“錦瀾!”

臨淵亦擰眉唾棄:“又是你!”手中化出的長劍無花無巧,已朝紅鯉直刺而出。剎那間,清嘯勁鳴。濃雲開裂,妖異的虹彩從中折斷,碩大的鯉魚似枯萎般縮回棒槌大小,重新摔落舟旁。

“自己了斷,還是要本座親自動手。”

水上水下,六目相對,枯舟悠悠。

紅鯉拼盡最後一絲活氣彈上甲板,化回襤褸人身,聲嘶力竭喊道:“天極帝星出陰山!”

劍尖微滯,離她眉心已連一根發絲的距離也無,血線順著青腫的鼻翼蜿蜒淌下,半凝半融。

但終究沒有繼續刺下去。

她哽聲繼續:“君上劍下留情,放我一條生路,我有你想知道的秘密!”

臨淵面無表情垂首瞥她一眼,面色膚白入骨,眸中星芒微微流轉,極淡極倦:“你本已被琰融打回原形,何不老老實實待在西海安度餘生,卻私逃下界為非作歹,竟又撞在本座手裏。究竟是吞吃了多少生靈,才勉強修回的這副皮囊?如此孽障,留之無用。本座也沒什麽要緊事非得從你口裏知道。”

錦瀾咬牙,用雙手緊緊合握住劍身:“你難道不想知道,當年陰山燭龍是為了什麽才會被逼羽化的嗎?”

臨淵身形一動。陰山燭龍,他的養父母。

天露晴光。暮色還剩一線未收,鄉間田野蟲鳴,又恢覆一派清和安寧。

回到姚氏所居的房舍,臨淵未及落座,先探身去缸中撈了一瓢私釀,那酒色澤渾濁,還帶著辛辣微酸的香氣。

他渾不介意,倒進蒙塵的粗鬥碗裏,仰頭飲盡,滿足地嘆道:“人間就是這麽有煙火氣。”

姚氏欣喜惶恐,不知如何招待才是妥當,只得另尋出幾只鮮潔瓷碗洗凈,重新舀了米酒呈上。臨淵來者不拒,喝得認真仔細。我捧著裝了錦瀾的瓦缽站在一旁,看得百感交集。

燭龍夫婦是陰山之主,高貴的上古神族,臨淵還是一枚龍卵時就被收養膝下,自幼耳濡目染都是極嚴格正統的教育,對一切俗世的熱鬧毫無概念,除了課業就是修行,早也習慣了漫長的冷冷清清。若非如此,好像就不能體現出神仙的高貴矜持。

我覺得既然好不容易來趟凡間,怎麽也要想法子彌補他這個遺憾。低頭一看,瓦缽裏的紅鯉魚懨懨沈在水底,尾鰭鱗片上遍布傷痕,平添幾許猙獰。

趁臨淵正捧著酒碗半躺在窗下竹榻歇息,我喚過姚氏,低聲囑咐幾句。

“夫人想得周到,這實是件造福一方功德無量的善舉!”姚氏答道,言罷擰身出了房舍,自去備辦。

過了兩三盞茶工夫,姚氏已帶著大群鄉鄰蜂擁而至,眨眼就把三間茅舍擠得水洩不通,茅舍外頭還一層層圍堵了不知多少攢動的人頭。

兩個壯漢一馬當先,擡出張香案來往竹榻前一擺,點上香,抱著蒲團跪下便拜。

臨淵驚得跳起,想要躲開,卻發現整間屋子已經沒有能再插下一只腳的空隙,只得跳上那竹床,詫異道:“你們要幹什麽?”

滿屋子黑壓壓的腦袋憑空矮下去一半,瞬間便全部撲通跪倒滿地,個個雙手合十,口中還不住念念有詞地祝禱:“龍神保佑……”

保佑的內容堪稱包羅萬象。從包生兒子治百病,再到五谷豐登六畜興。我才知道,原來凡人雖然壽數短淺,一顆塵心卻相當熾烈,有著那麽多、那麽蓬勃的願景。他們把所有我能想象和聞所未聞的願望全都數說了一遍,說完還得敬香上供。

臨淵從片刻前還甘之如飴的人間煙火氣裏擡頭,直直望過來:“幼棠……”嘴唇動了動,喃喃道,“救命。”

我費了半天勁從人群外圍擠過去,卻被滿屋香煙繚繞迷得視目不清,差點找不到臨淵這麽大尊上神究竟被供在哪裏。

好不容易湊到竹榻前,才發現他已經化出半身龍尾,直接盤到了房梁上。唔,這大概是表示,身為上神,只可遠觀,不可褻玩的意思。

不可褻玩的龍神此刻居高臨下,享受著凡人的頂禮膜拜,細看還眼泛淚光。

“是不是很感動?你都流眼淚啦?”我感到很欣慰,跳上房梁攬住他肩膀,內心充滿與有榮焉的歡快。

臨淵嘴角莫名一抽,抑不住咳嗽數聲:“我這是,熏的。”指指下面,又問,“這些人,你讓叫來的?”

我猛點頭:“你開心嗎?看,這麽多人間煙火,”

他欲言又止,默默了半晌,最後牽住我的手,豪情萬丈地回應:“你夫君神品非凡,能忍常人所不能忍。”

我倆執手相望淚眼,雙雙掛在房梁,咬牙撐住。就快被熏成風幹肉腸前,前仆後繼的村民終於膜拜完畢。

夜靜更深,最適合做的事情莫過於花前月下,可惜今晚無星無月,這院子裏也沒有花——何止沒花,就連僅剩的幾根雜草,也被千百只腳給裏出外進地踏平了,讓人沒有想法。我倆借宿姚氏家中,實在無所事事,相互琢磨了下,唯一有點意思的,就只剩刑訊逼供了。

錦瀾被從瓦缽中放出,丟在地上,挺屍般掙紮扭動片許,從一股黑煙化回女子形體。

有人的唇齒主要拿來說話、有人的口舌是為了饕餮美食,但她長這張嘴,一定是用來號啕的。記得在東粼城第一次遇見,就是為了把哭個不停的她從流泉宮門口勸走,未承想還來不及露面,就被她那倆侍婢罵了個狗血淋頭。

臨淵剛經歷一番連軸轉的煙熏火燎,好容易脫身躲個清凈,又被她吵得腦仁疼:“還會不會說話了?再這麽嗷號,本座立馬讓人捆了你拎到隔壁竈上燉了,給姚氏補補孕身,你看如何?”

錦瀾擡起一張灰敗的臉,哭腔拖得荒腔走板:“我心裏——苦——啊,哭一哭都不行嗎?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,怎麽會冒險私逃下凡,整日裏東躲西藏,沒有片刻安心……琰融那老東西禽獸不如,延維也翻臉無情,半點夫妻情分都不曾放在心上,卸磨就趕著殺驢……”

臨淵輕描淡寫地糾正:“是殺魚。”

匍匐在地的錦瀾呼吸一窒:“他們喪心病狂!三個人折磨我一個!”

臨淵挑眉:“這不離五馬分屍還差倆呢嗎?”

我實在聽不下去,叼著手指默默轉過身,尋思姜果然還是老的辣。

這邊廂,錦瀾雙手捂臉,終於抽抽搭搭收了哭腔,想是已經認命。

“剛才說三個人,是什麽意思?除了琰融和他那不成器的兒子,你還得罪了誰?”

“我沒得罪她……只是知道了她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。”

我頓住腳步,扶著門框和臨淵對視一眼,兩下裏都決定默不作聲,等錦瀾自己把她賣的關子抖摟完。

錦瀾聲音嘶啞,帶著幾分惡毒的快意一字一頓說:“君上還不知道吧,你們剛剛下凡不久,龍宮的大祭司轉頭就跟了琰融那糟老頭子,如今位同副後,榮寵無雙得很呢!可見素日裏多少殷勤小心,都是故作姿態的幌子罷了……我剛才說的,就是夜來那個朝秦暮楚的賤人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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